刘迪:日本不矫正对华认知,将日益焦虑
中日邦交正常化后,中日两国在1972年构筑的双边关系,维系了50年的和平。但至少在日本,今天说一声“日中友好”其实很难。两个国家之间,呈现出“72年体制疲劳”,也许,今天我们需要再次确认这个给予我们和平的制度。
50年前的那场邦交正常化实践,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今天,中日两国彼此都成为对方最重要的国家之一,也都享受着这种关系的福祉。1972年,访日的中国人不足万人,但2019年这个数字达959万。1972年,中日贸易额仅10亿美元,而2021年的这个数字达3714亿美元。到2020年,有11万日本人长期居住在中国,同年长期居住在日本的中国人则超过77万。中日交往2000年,其间关系有亲有疏,有远有近,两国关系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密切与盛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使用“近代化”框架观察中国。在此框架下,日本中国问题学者将中国置于近代化发展背景之下,对中国改革开放,日本乐观其成。在此期间,日本政府对华政府开发援助(ODA),对中国现代化建设发挥了一定作用。彼时两国间尽管存在一些摩擦,但均以善意回应善意。
进入本世纪第二个10年后,“地缘政治学”框架进入日本对华关系研究。地缘政治学往往将现代国家关系抽象为空间的对立与竞争,忽视国际间合作。地缘政治学者在探讨国家间关系时,习惯抽掉历史、文化等因素。这种研究,让国际政治学仅剩下生存空间以及赤裸裸的欲望。在地缘政治学视野下,“中日对立”成为难以避免的结果,“中国威胁”成为日本中国研究的潜在前提。
19世纪日本的近代化领先中国,进入20世纪后半期,中国在经济发展、社会治理领域获得长足发展。如何解读中国发展?历史上,中国一直是世界大国。今天中国的发展,不过是展示其本质的一个历史过程。但日本对中国的迅速发展,的确存在某种焦虑。有位日本学者曾认真研究了中国周边国家的对华认知,还出版了好几本书。尽管几乎所有国家的国际政治学者都有一种站在本位立场的“选择性关注”倾向,但那位日本学者发现,日本的中国问题学者比其他国家的中国问题学者,对中国发展持有更多焦虑与悲观。
当下日本媒体的中国报道存在两种分析框架。第一种是普遍主义价值观的分析框架。这种框架形成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普遍主义报道框架下,中国的进步被忽视,人权问题则受到批评。第二种是地缘政治学的框架。这种框架的结论是“中国威胁论”。受媒体影响,多数日本公众的对华态度日益呈犬儒主义特征。在许多公开场合,“中日友好”成为冷笑、嘲笑甚至不屑的对象。但是,并非所有日本知识精英都认为这是正常状态。一位日本学者曾以“英美鬼畜”为例说,或许某一天,日本媒体中连篇累牍的“中国包围网”文章将忽然消失。我们知道,二战中日本媒体曾称美英为“英美鬼畜”,但“8·15”后的一夜之间,整个日本媒体界对英美的谩骂不见踪影。今天,我们真诚祈望中日关系的“忽如一夜春风来”,但我们更要看到两国关系中的困难,做好克服种种障碍的坚韧精神准备。
在两国邦交正常化的50年间,中国从一个“政治大国-经济弱国”发展到“政治大国-经济大国”。面对中国的发展,包括日本在内的许多西方国家仍然没有做好接受、容纳的心理准备和制度准备。因此,遏制中国,成为美日等的一个重要政治外交方向。进入本世纪后,奥巴马构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拜登则构建“印太经济框架”(IPEF)。在美国主导的对华遏制框架下,最近十余年来,日本媒体不断呼吁建立“中国包围网”“牵制中国”。
另一方面,西方知识界的一些中国历史认知则故意被忽略。例如英国经济史家麦迪逊认为,当代中国的发展是恢复其历史大国地位的过程。即使在“中国包围网”框架下,日本也有人在发出不同声音。日经新闻曾刊登一篇短文,指出中国自公元前3世纪即与印度并列为东方中心,中国落后西方仅是自18世纪西方工业革命并走向帝国主义之后,在数千年世界史中最多是200年。这篇短文罕见表达了要正确认知中国发展的本质意义。
长达30年之久的经济停滞困扰当今日本。但日本政治外交将主要精力用于应对“中国威胁”,这种错误认知正在误导整个国家方向。以日本推行的经济安保战略为例,刻意在供应链中排除中国产品,但这很难获得日本企业支持。因为中国企业已经紧密嵌入全球产业链,摆脱中国产品意味着企业增加成本、降低竞争力,甚至无法参与国际竞争。日本政府如今推行的“中国包围网”,很可能增加民间企业亏损乃至国家负债。岸田首相日前声明,日本政府及民间要在未来3年向非洲投资300亿美元。投资非洲本是好事,但如果不按经济规律办事,而以对抗为目的,这种投资很难成功。
好的世界认知,可以为国家、为民族带来福祉;而坏的认知,可能误国,甚至带来灾难。今天日本对华认知背后,存在一种深刻的民族主义焦虑。要克服并超越这种民族主义,需要一种更普遍、更宏大的亚洲想象力。
日本美术史家冈仓天心在20世纪初曾说,“亚洲是一个整体”。在他的时代,这句话仅是美好愿望,但在今天,这个地区的国家与人民在经济上日益高度相互依存。此外在中日之间乃至东亚地区,存在一种关于审美、伦理、社会、生活的普遍共识。这种文化共识,是东亚人民构建共同生活的重要资源。
日本的中国学家,不但对日本的中国知识贡献巨大,而且他们的中国认知也为中国文化提供了一个域外观察角度。本世纪初,日本讲谈社曾出了一套10卷本《中国的历史》。这套书被译成中文,长销中国。在日本读书界,近年中国科幻小说的粉丝剧增,《三体》等小说在日热销,还有日本书店曾设有中国科幻小说专柜。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领导人访问日本后,曾邀请3000名日本青年访华,此后日方也曾邀请中国青年访日。当年,中日领导人之间的个人与家庭交流,也成为佳话。今天,中国与日本这两个国家,为构筑未来50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和平,需要重温这段历史,构筑新的高层互信,也更需要千万人的交流实践。(作者是日本杏林大学综合政策学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