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峥嵘:经济全球化方向,不由美国一家定
经济全球化正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动摇了发达国家对经济全球化的支持。特朗普当政时期,美国大幅调整其国际经贸政策,不但针对中国等国开打贸易战、技术战,破坏多边机制运作,将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推向新高度,而且推动大国关系滑向战略竞争轨道,制造一轮又一轮紧张和危机,破坏经济全球化的政治基础,迫使全球产业分工按照政治标准而非经济效率进行调整。
近两年来,新冠肺炎大流行严重打乱各国发展节奏,冲击增长,加剧供应链紧张。新近的俄乌冲突进一步恶化上述情况。
俄乌冲突爆发之前,地缘政治竞争、疫情肆虐已经把经济全球化冲击得支离破碎。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后,全球贸易增速锐减,从全球GDP增速的一倍左右下降到基本持平。全球直接投资也在2016年至2020年间经历持续五年下滑。2009年至2017年二十国集团(G20)中发达国家出台了3946项贸易限制措施,其中美国实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总量居全球首位,达到1378项。
美国还刻意阻挠世贸组织上诉机构正常运作,多边机制改革举步维艰,区域及小型贸易安排企图取而代之。俄乌冲突无疑雪上加霜,各大机构纷纷调低全球经济增速和贸易增速预期,看淡投资增长前景。
本轮经济全球化更体现在全球分工的深化,价值链、产业链分布到更多地区,即生产的全球化(made in world)。地缘政治博弈促使大国从国家安全角度考虑供应链的国际布局,而疫情促使大国从地理角度考虑供应安全,实施产业链收缩,从一开始的“回流(reshoring)”,到“近岸外包(near-shoring)”,发展到拜登执政时期的“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制造业即使无法回到本土或者周边,也要让其回到“友好国家”)。在俄乌冲突背景下,供应链安全范围再度扩大,从关键材料、技术产品、稀缺原料发展到一般能源、战略物资。
世界银行前经济学家布兰科·米拉诺维奇认为,美国的经济金融制裁和胁迫更使得以前倾向于逃向美欧的避险资本转向新加坡、孟买或者亚洲其他地方,寻求新的避风港。许多专家在讨论美元霸权的终结与国际金融体系重构。
大国地缘政治竞争、新冠肺炎大流行、俄乌冲突三重冲击下,美欧正试图重新定义全球化。欧洲央行总裁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在美国彼德森国际经济研究所举办的2022宏观周的演讲中,提出一个“开创性”观点,她说,“在这个‘对全球化定义的时刻’,贸易政策必须适应一个‘新的全球地图’,其内容是供应链多元化、经济效率让位于安全关切、全球化已经断裂成区域化。欧洲走向‘开放的战略自主’的趋势,正是美国官员所宣示的贸易‘友岸外包’的欧洲版”。
经济全球化再次走到十字路口。如果以美欧的新全球化方案来推动,世界将日益政治化、阵营化,市场将被分割,产业链、供应链也将随之集团化、阵营化。全球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贝莱德集团(Black Rock)的首席执行官拉里·芬克(Larry Fink)近期在写给股东的信中称,俄乌冲突及西方采取的措施“结束了我们在过去三十多年中经历的全球化”。
虽然经济全球化面临前所未有危机,我们仍然有理由相信,新全球化不会完全按照美欧一些人所设想或者规划的方向前进。
首先,不但全球,而且发达国家自身也难以承受去全球化的短期冲击和长期成本。世界贸易组织近期报告指出,“基于地缘政治考虑而被广泛推动的全球供应链重组,将使所有经济体付出巨大代价,包括经济增长放缓、交易成本上升和创新减少”。当前全球面临高通胀、低增长的“滞胀”风险,贸易和投资萎缩、交易成本上升将恶化经济基本面。随之而来的,将是各国社会矛盾的普遍激化,世界或陷入持续乱局。
其次,本轮经济全球化虽然存在诸多不足,但带来了发展中国家普遍的增长提速,贸易和投资增长以及生活水平提高。集团化意味着发展中国家面临选边站压力,市场分割将引起贸易投资萎缩,增速下降。俄乌冲突加剧部分发展中国家粮食危机和债务负担,去全球化将使问题更严重,并且造成发展中国家福利水平整体倒退。虽然发达国家拥有世界一半左右的GDP和市场份额,但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群体崛起势头仍在,且难以因局部战争等短期冲突所逆转。发展中国家不会配合美欧的全球化收缩战略,发达国家很难如愿。
第三,资本是推动全球化的强大动力。短期的政治军事冲突以及新冠肺炎大流行不会改变资本追求效益最大化。只要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坚持经济结构调整,改善国内营商和引资环境,扩大市场开放,携手构建开放型世界经济,则全球富裕资本仍会流向美欧以外世界,跨境跨地域的经济贸易和投资活动不会中止,反而会在局面稳定后逐步回升。
第四,全球多边机制和规则仍然受到多数国家支持。按对战事的态度或者意识形态来区分“敌友”存在困难。少数大国要搞集团化,很可能掉进自闭小圈子。以联合国为核心的国际体系,以国际法为基础的国际秩序仍是国际社会主流共识。世界贸易组织、布雷顿森林体系等多边机制虽有待完善,但仍为绝大多数国家所支持。
地缘政治竞争、新冠肺炎疫情、俄乌冲突都不是发展中国家引发的,但广大发展中国家却要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反映出国际秩序仍然存在严重的不公正不合理一面。要推动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朝着更加公正合理方向改进,仍需坚持多边主义,坚持推进开放、包容、普惠、平衡和共赢的经济全球化。(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和平发展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