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驰电掣的史诗
蒋巍
背条大路回家乡
拨开爽爽的阳光和风,穿过一排排错落的吊脚楼,蓝天和云朵都在眼前飞舞起来——那是晾晒在长竹竿上的一条条丈长蜡染布,把铺在半坡上的村寨染成了一幅迷离的山水画。路过一间有竹廊的农家乐,只听吱嘎一响,古香古色的木格窗被推开,一位头披蓝帕、颈戴银圈的姑娘探头冲我一笑,我便看见——多彩贵州。
数十年走遍全国各地,贵州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
贵州,开门见山,17.6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大多是望不尽的山连山。贵州人的语汇中没有“平原”,只有“平坝”——足见那一块块小小的田亩是怎样的狭促。民间广泛流传一个段子,说改革之初搞承包,一户人家分得13块田,女儿帮着父亲数田:怎么只有12块呢?父亲说,那块在你草帽下扣着呢!
呜呼,过去千百年,贵州山水虽美,人们却被封闭在大山里,贫困也被封闭在大山里。两间杈杈房、几袋苞谷粒、一口破铁锅,就是生活的全部。早年,在赫章县海雀村的一个夜晚,一堆篝火的旁边,我曾听苗族姑娘荞花唱过这样一首山歌:“苞谷没有巴掌长,种下一筐收一箩。扯上三尺遮羞布,脚板要当石板磨。”村子在高高的半坡上,山路都在石缝里,耕地没有石头多。那会儿,荞花的承包田已经被重新分配了,老支书、彝族汉子文朝荣把自家的田分给她一块。
农家无田,何来饱暖?脚下没路,何以致富?原地不动,一棵老树!
路,是文明的血脉、梦想的翅膀、人生的半径。
路桥史就是贵州的现代史,写满了血拼人生的故事。
抗战期间,数万民工修筑了名闻于世的晴隆县“二十四拐”,这条路由此成为中国接受国际援助、通往南亚反法西斯战场的生命线。多少民工在此摔得粉身碎骨,长眠青山;多少车辆被炸得碎片横飞,有去无回。新中国成立后,为了修路架桥,贵州人把壮志豪情刻到山壁上:
筑路意志坚,扛起大道上青天,
踏碎了云朵,踢倒了山尖,
不管车马来得快,总在我后边!
但限于那时国家百废待兴,人民普遍贫穷,崎岖的山路像一圈圈绳索,紧紧捆住了贵州的漫漫岁月。海雀村老支书文朝荣生前领着村民开路种树几十年,被评为“时代楷模”,去世后留下一双磨不破的“鞋”,那是用刀切割下来的两段轮胎,再穿孔系绳,现在摆放在村纪念馆里。
改革开放后,织金县鸡坡村的青年农民杨文学带上妻子一起到贵阳当“背篓”,攒下13万元,原准备回家盖一栋新房,父母说,你给乡亲们修一条出山的路吧。路修了一半,钱花光了,杨文学坐在路口放声大哭。老父亲吼道,哭有什么用?再去打工,回家修路!第二天,杨文学领着十几个“背篓”又出发了。数年后,在当地党委政府的支持下,出山路修通了,当地媒体为此发出一篇报道,叫《背条大路回家乡》,不久又上了央视,从此杨文学名声大噪。后来我从贵阳的茫茫人海中把他捞了出来,他得意地说,现在我出门办事特别顺,大家都热心帮我,因为人人知道我的名字。
在贵州,人生没有行走,只有登攀
有路才有希望,有路才有未来。
邓迎香,罗甸县姑娘,因为自由恋爱,被父亲一棍子打到山窝窝里的麻怀村。山寨距县城40多公里,四周全是犬牙交错的悬崖峭壁,没路也没电,因为电线杆子运不进来。三个月大的儿子和丈夫先后死在去县医院的山路上,邓迎香哭疯了,只身一人带上锤子钢钎上了山,铁了心要为全村开条出山路。被感动的乡亲们跟上来了,历时两年,大山终于贯通,但那只是一个供人弯腰钻来钻去的山洞。新婚的女儿回家省亲,和新郎几乎是从洞里爬过来的,望着浑身泥水的一对新人,两鬓花白的邓迎香再次带领村民进了山,又苦干了二百多天。剪彩那天,解放牌大卡车呼呼隆隆穿过隧道,洞口挂着一幅大红标语:“一等二靠三落空,一想二干三成功!”
活在贵州,山里人的人生千回百转,命运经历磨难。活在贵州,就得顶天立地英雄一场,让石头开花,让大路通天。
遵义市草王坝村,无路无水缺田。每逢下雨,村民都把瓦罐盆碗和衣服鞋子摆在地上,用以汲水存用。村支书黄大发乳名“石头娃”,从小父母双亡,是村民东家一碗西家一碗养活了他。1963年,黄大发当了生产队长,下决心领着全体村民开一条渠,绕过三座大山引水入村。整整苦干了13年,结果因坡度太小、水量太少而失败。1992年,年近六旬的黄大发不死心,再度领着200多村民上了山,把身子吊在绝壁上开路凿渠,白天干活,夜宿山洞。3年后,这条“大发渠”绕过160多里的绝命崖,一湾清水欢笑着冲进草王坝村,从此乡亲们吃上了白米饭。
2010年,苗族汉子姜仕坤出任国家级贫困县晴隆县县长,后任县委书记。看到当地石多草多,他大力号召群众种草养羊,粪多了,草密了,山绿了,一条条道路开通了,一座座新村建成了,姜仕坤成了全县闻名的“羊司令”。2016年4月,过度劳累的姜仕坤猝然倒在工作岗位上,年仅46岁。因为白天太忙,他和上大学的女儿约定每天晚上10点55分通话,但那天,女儿等到的电话却是父亲的噩耗……
余留芬,20来岁时嫁到盘州市淤泥乡岩博村。这是五六个少数民族杂居的山寨,地处乌蒙山夹缝,海拔近2000米,无水无电无路。村民要下山,除了往下滑就是往下摔。她问一位老奶奶,为什么起了淤泥乡这个名字?老人家说,这是彝语,意思是“鱼米之乡”,余留芬笑得差点背过去。那年按当地习俗,村民要祭拜山神,可连只鸡都买不起,一帮老少爷们只好呼呼啦啦下了山,拦车要“过路费”。余留芬气得冲到路口大叫:“你们太丢人了!”这一嗓子喊来了乡党委书记,点名让她当村委会主任,结果第一次开村民大会就被轰下台。余留芬躲在家里哭了3天不见人,再出来变成铁打的女汉子,要领着大家修一条出山路。乡亲们叫着反对,说谁敢动我家祖坟就拼命!余留芬有文化,脑子就是快,说你家祖坟“头冲绝路崖,穷死也不怪!”一句话解开了千年难,一条致富路和一条丰产渠通进三个村。
所有的道路都是大山的渴盼,所有的血汗都是幸福的源泉。贵州要变平,只有一条路:撸起袖子加油干!
金丝带,把十万大山系起来
贵州的路桥史,也是贵州的当代史。
党的十八大,发出了脱贫攻坚奔小康的伟大呼唤,贵州人民牢牢守住发展和生态两条底线,努力开创百姓富、生态美的多彩贵州新未来。于是,一支支“基建狂魔”大军扑向高山深谷、偏乡僻壤,掀起了重整山河的决战。
一张蓝图绘到底,一条条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像金丝带,把十万大山连起来。水电线路、通信光缆、物流基地遍地开花;大数据和新技术像一条条纤绳,拉动“贵州速度”加速再加速,GDP连续多年跃居全国前三甲。贵州先后推出“铁路建设大会战实施方案”“高速公路十年建设规划”“水运建设和农村公路建设三年会战”“高速公路建设1万里攻坚战”“农村组组通公路三年大决战”等系列组合拳。他们就像以天地为背景的魔术师,用手一抹,横亘着千山万水的贵州就变平了,实现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于是我们看到,毕节的大白萝卜远销迪拜,安龙县的食用菌直销日本,江口县的“梵净抹茶”走向海外,遵义大棚的各类蔬菜源源不断运往上海、成都……
广大扶贫干部走向千村万寨的“最后一公里”,就这样成了农民脱贫致富的“最先一公里”。在铜仁,党政机关招待搬迁移民大会餐,一位住进新楼的农妇对我说:“没想到幸福生活来得这样快!”
用雄心和汗水铺垫的8万多公里硬化通村路,意味着这条金丝带可以绕地球两圈。
如今,贵州已建有3万多座雄伟壮观、千姿百态的桥梁。目前世界最高的北盘江大桥全长1341.4米,总重量近3万吨,桥面距江面565米,足有200层楼高,许多独创技术填补了世界建桥史的空白。2018年,北盘江大桥以无可争议的险峻地势、巨大的造型规制和高超的技术含量,获得第三十五届国际桥梁大会颁发的“古斯塔夫斯奖”——相当于世界桥梁界的诺贝尔奖。
目前,世界排名前100座大桥,有90多座在中国,近一半在贵州,世界排名前10座有4座在贵州。而那些特意保留下来的古老的绳桥、独木桥、石条桥、铁索桥,还有各族青年谈情说爱的风雨桥,都成了贵州大风景里的小风景,流连着万种风情一脉乡愁。
呵,崇山峻岭之上,云蒸霞蔚之中,新时代的贵州用千百万双大手,托起一个纵横天地、风驰电掣的贵州。
“云上贵州”按下了快进键,过去已去,未来已来!
名家档案
蒋巍:中国作协创研部原副主任,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散文集、剧本30余部,先后获全国第二、三、四届优秀报告文学奖,长篇纪实文学《丛飞震撼》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之盾》获金盾文学奖,《国家温度》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