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亚文:两种反全球化思潮迎头相撞
逆全球化或反全球化现象并非今日才有,但最近一些年来随着发达国家明显出现逆全球化思潮,去全球化现象格外令人关注。当今世界存在着不同反全球化现象,同样是反全球化,反对的内容却可能大相径庭。
在不久前结束的俄罗斯顶级智库“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第19届年会上,俄总统普京强烈表达了对西方国家推进的全球化的反感,说标准化、金融和技术垄断、消除所有差异是西方全球化模式的基础,目的是加强西方在世界经济和政治中的绝对主导地位。普京不认可这样的全球化,“没有人想挑战西方,每个国家都想发展”;但现在的世界秩序是:其他国家的正常发展会被欧美视为对其垄断地位的挑战。
笔者简单做了下检索,发现普京曾多次对全球化杯葛有加。综合普京近年来的言论,他对全球化的反感,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全球化是美国和西方国家操纵的,造成了国家之间的严重不平等;二是全球化使资本力量获得空前增长,威胁了政府为公民提供福利保障的能力。从后一点看,普京对科技巨头的态度,其实与法国总统马克龙,甚至美国总统拜登并非根本区别。从前一点看,普京所反的,严格来说并非是全球化,而是当前美国主导的全球化模式,是对全球权力结构的不满。他指责当前的全球化模式,谋求的是美国和西方国家的权力优势,而将其他国家置于不平等和弱势地位。普京并不主张闭关自守,在今年6月第25届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上,他提出俄罗斯经济发展的六项主要原则,其中之一就是保持开放,永远不会走上闭关自守、封闭经济的道路。
近几年来,喊着要逆转全球化潮流,声音最大的其实是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就不需要多说了,现总统拜登在外交语言上不再反对全球主义,但在实际操作上,相当程度仍继承了前任的对外政策。拜登政府仍继续推动与中国产业、科技“脱钩”,而在以往,中美间密切的贸易、科技与人文交流恰恰是全球化的重要表现。那么,另一个问题来了:无论美国还是俄罗斯,当前都对全球化持一定程度的拒斥态度,为何近年来两国在政治上却又势同水火?
需要明白最近几十年来的全球化,到底从何而起? 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内生于战后历史结构,是战后秩序的自然演进。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认为,维也纳体系所建构的欧洲权力秩序,是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欧洲文明、也是当时英国和欧洲主导的全球化的政治基础。这一轮全球化同样如此,“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是战后秩序中的潜规则,它会有意识地不断通过重组世界政治—经济空间来维护和扩张自身权力优势。资本意志与当代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协力共进,在战后一直寻求破解阻挡资本和权力扩张的政治障碍,它在以往较长时间内被理解为资本主义阵营与社会主义阵营两种制度间的竞争,资本主义阵营在综合运用政治、经济、军事、意识形态手段扩大“朋友圈”的过程,也是全球化大幕逐渐拉开的过程。全球化对美国来说,是强化战后“隐秩序”和其权力优势的最新最佳方式。把全球化理解为经济全球化,简单了。
这一轮全球化起于美苏冷战的高潮时刻,这反映了全球化的政治特征。苏联是在全球化进程中解体的,在冷战结束后,美国继续推进全球化,包括通过北约东扩等方式,取了原属苏联的诸多战后“战利品”,增强了美国在欧洲和在面对俄罗斯时的权力优势,这在当前引发了俄罗斯的激烈反对。
美国和俄罗斯都在反对全球化,但所反对的东西迥然有异。前者不愿意中国和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继续从全球化中受益,但又想通过调整全球化策略继续扩张自身利益,包括与国家意志相合作的资本集团的利益。拥有巨量自然资源的俄罗斯和拥有强大工业能力的欧洲,都是美国资本的收割对象,这在当前德国因能源危机而引发的“去工业化”中已有表现,大量德国工业资本因生产成本陡然变高而向美国“外逃”,缓解的是近年来不断堆高的美国经济风险。美国真正反对的并不是全球化,而是要建构符合其利益、特别是维护战后“战利品”即霸权利益的全球化模式,它的一种当下表现,就是在与中国“脱钩”的同时,又在不断推进与欧洲的经济、军事关联。俄罗斯所反对的,乃是美国推进的全球化模式在进一步吞食俄罗斯的经济、政治空间和战后所得,如果不能抵御美国主导的全球化带来的压力,俄罗斯有可能在苏联解体后陷入二次解体。
当代世界存在着两种主要的反全球化思潮,近些年来,人们关注更多的是美国的逆全球化现象,而忽略了以往对全球化的质疑声,主要来自发展中国家。俄罗斯对全球化的疑虑,在发展中国家有一定代表性。中国既要密切注意美国与中国“脱钩断链”的去全球化行为,也要留意发展中国家对全球化有哪些不满。(作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