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虎:“脆弱均衡线”背后的深层逻辑
俄乌冲突是冷战结束以来最大的地缘政治事件,由于事发欧亚大陆心脏地带,有美国和北约的卷入及俄乌作为直接当事方,其对国际关系的影响重大而深远。一段时间以来,对俄乌冲突的起因性质众说纷纭,甚至呈现舆论交锋现象。但不少观点都不符合事实本相,也难切入问题要害。实际上,俄乌冲突本身是个国际政治问题,首先需要从国际政治本体意义上作出解释。
所谓“特别军事行动”是俄罗斯对乌克兰要加入北约、北约东扩抵近家门的战略反弹。但是,俄乌冲突有着极为复杂的国政经纬,体现了国际政治的深层逻辑。
二战后,根据战胜国意志所订国际条约的约制及两大联盟体系建立的事实,东西德边界线成为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分界线,被称为均势的“脆弱均衡线”和地缘政治的中间线,保持其稳定长期以来被视作战后国际秩序的基本要素。上世纪90年代初德国统一时,这条线东移到德波边界,东西德和美苏英法“2+4谈判”签订的国际文件,确保德波边界不能变更,这既是战后国际秩序基本逻辑的政治延续,也是后冷战时代国际秩序的构成要件。
但是,在苏联解体、华约组织解散后,美国推动北约东扩进程,自1997年波兰等三国加入北约起已实行5轮东扩,事实上将“脆弱均衡线”向东推进1000余公里,并在靠近俄的波兰和罗马尼亚部署导弹防御系统,致使东西方均势严重失衡,大幅压缩了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和安全缓冲。2008年乌克兰提出加入北约,2021年底北约重申乌入北约的既定方针,超出俄罗斯容忍底线并引发其作出强烈反应。
也就是说,乌克兰不加入北约、保持中立地位,是俄罗斯在北约东扩问题上所能容忍的最后底线。这也是基辛格2014年撰文指出“乌克兰不能成为东西方对抗的前哨,而必须做东西方联系的桥梁”的道理所在。今年4月,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访问莫斯科时,当面对普京表示理解俄在乌克兰问题上的诉求。因此,从国际政治深层逻辑看,一旦“脆弱均衡线”大幅东移、“前哨”与“桥梁”的关系颠倒,俄乌冲突的发生就难以避免。
欧洲国际政治有着保持均势、以均势谋求稳定与和平的古老传统,虽然势力范围、缓冲区,甚至中立国等概念都已显陈旧,但国际关系基本原则和国际法准则仍然涵括均衡与和平的要义。显然,“脆弱均衡线”既不是东西德之间,也不是德波两国之间的问题,而是在背后内含国际政治一个长期深刻的课题:如何构筑稳定的欧洲安全秩序,其安排能得到各方接受并可保障持续的和平。历史上,这个问题处理不当常常引发欧洲内部的冲突与战争。马克思曾写过著名文章对三次瓜分波兰做过剖析,揭示了其中的欧洲政治奥秘;那句“历史上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便出自这类论述。而当代的基辛格、乔治·凯南、米尔斯海默等学者都强调过欧洲均衡、东西方平衡的重要性,对“脆弱均衡线”所含机理颇多论述,乔治·凯南甚至很早就发出过“北约东扩从一开始就是美国犯下的最致命错误”的警告。
当然,“脆弱均衡线”不具有法律框定的性质,但具有国际政治现实意义,并实际影响到军事战略部署。冷战时期,这条线两侧对峙双方壁垒分明,军力布防严密,军备竞赛攀升,却不得有丝毫越线行为。于今而言,如果双方都恪守这条线,就不会有俄与北约关系的紧张;如果均衡线效应还管些用,即使在美强俄弱、北约单方强势的情况下,北约东扩到乌克兰止步,俄罗斯多少还能忍让,不至于作出激烈反弹。
当年美国务卿贝克说过北约不会向东推进1英寸,这个所谓承诺是口头的,没有诉诸文字,形成任何法律文件。以后建立“北约-俄罗斯和平伙伴关系”和北约-俄罗斯理事会都只是为暂时安抚俄罗斯。随着时间推移,考验美国和北约国际政治信誉的关键,是它们是否遵守“脆弱均衡线”的内在要求。后来,真正令俄罗斯感到不安的,是不断推进的北约东扩,是对“脆弱均衡线”深层逻辑的漠视与鄙弃。
因此,正是从这种深层逻辑,也就是“脆弱均衡线”不能东移的角度讲,北约东扩严重违背了国际政治的内在规制,违背了维系东西方关系的均势原理以及相关国际关系原则,也违背了欧洲安全不可分割原则。现在,在俄乌冲突的暴力和各方付出的代价面前,“脆弱均衡线”凸显出不可忽视的重要性和严重性。毋宁说,俄乌冲突是30年来北约东扩积累矛盾的总爆发,更是打破“脆弱均衡线”导致欧洲乃至东西方关系严重失衡的结果。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国际政治早已脱离霍布斯时代,但还没到理想化的康德时代,实际上仍处于洛克时代。所以,在国际政治中确立和维持均势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保持均势中的“脆弱均衡线”就是必要的。“脆弱均衡线”的建立或者重建均是由各方的战略利益、安全诉求及实力对比所决定的,旨在保持国际秩序必要的稳定、有序与和平,使国家行为符合国际互动逻辑。(作者是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