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松:如何把握传统与现代的中间地带
近日在广东佛山发生的女性能不能登龙舟争议,在网络上引起关注。有舆论认为外界应该尊重当地传统习俗,也有人批评这不是传统而是封建陋习。
以上两种意见背后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是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关系,尤其是传统与现代二者之间广阔而模糊的中间地带。同时,也事关尊重并弘扬传统文化的分寸感在哪?弘扬传统文化等于复古吗?弘扬的是形式还是精神?而形式与精神是否就是简单的二分关系等问题。
宗族传统是中华文明传统家国意识的社会根基所在。宗族的凝聚即所谓敬宗收族,离不开祭祖以及祭祀土地、山川等一整套礼仪及其意义系统,而赛龙舟就这一整套礼仪系统之中。地方、民间礼俗在外人、尤其是现代人看来往往有非理性的成分。而对当地身处这套系统内部的人来说却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甚至不需要特别深究其意义,更多是照着做,或者同时反向划出一些禁忌。
百姓对于禁忌是习惯性执行,并知其所以然。《礼记》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既是禁忌,就不能混同。传统龙舟以龙代表阳气,龙从雨,赛龙舟象征百姓祈祷风调雨顺的美好愿望。与龙代表阳,凤代表阴相应,舞龙舟者在传统中是代表阳的男性。就像喜事、丧事上的红白二色绝不能乱一样,禁忌作为礼俗中极为重要的构成,对于禁忌的冲击往往被视为对本地共同体的冒犯。
现代观念与生活方式对传统礼俗禁忌形成极大冲击。作家沈从文的小说《长河》就是表达对此的怅惘。最近歌手罗大佑举办网上音乐会,他的《鹿港小镇》歌词中“庙里膜拜的人们依然虔诚”,同样是表达传统受到现代化冲击的乡愁。我们今天的乡村振兴开始重视乡愁,而乡愁是要有依托的,那就是世世代代的土地、祖先以及表达对于土地、祖先礼敬之意的一整套礼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同时,礼又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华文明强调“礼,时为大”,也就是《易传》所说的“与时偕行”。王阳明曾严厉批评弟子王艮穿着复古服饰招摇过市。王船山则尤其强调对于传统的继承不在于照搬过去具体的制度,而是把握传统背后的精意基础上的创新。
周公制礼作乐,集夏商周三代礼乐文明大成。春秋时礼崩乐坏,如何对待礼这一传统,儒、道、法三家做出三种不同选择,道家要回归早期小国寡民状态,有复古倾向;法家通过强调新法对礼加以批判;而儒家则取中正之道,以“礼,时为大”,一方面强调“仁”作为礼之精神,从而对于礼加以激活,另一方面则对具体的礼加以损益,以何为方向而保留什么、去掉什么、增加什么,是门极高超的政治艺术。儒、道、法三家共同形成了中华文明内部必有的张力,给我们今天如何看待传统也提供了启示。
对于传统的一种态度是相对纯粹的保留,像广东、江西、福建等地的祭祖。祭祖是自家的事,外人不可擅入,这就存在内外有别的问题。同理,作为当地人祈求风调雨顺、具有礼俗性的传统赛龙舟,还是尊重禁忌为宜。
一种是脱离了传统而演化为现代的形式、功能。像佛山女子龙舟队屡屡在国际大赛上获奖,因为已完全演化为现代体育,所以原来女子不让登龙舟的礼俗禁忌自然就不存在了。
一种则是介乎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中间状态,这往往是最为复杂且容易引起争议的。中华文明传统强调入乡随俗,强调问礼,这本身是明礼的一部分。本地人与外地人对于礼俗的理解、认同可能有巨大落差。外地人可以坚持自己的理念与生活方式,但却不宜以此来要求本地人。所谓礼是对于对方的敬、让,也意味着有自我克制的文化自觉。礼又强调主、客两方面,对本地人而言,亦有待客之道,要耐心说明禁忌。对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中间状态,尤其要耐心,要有忠恕之道。把握三种态度的分寸感在于把握礼乐文明的底层结构,进而把握精神、精意,而非简单的复古。(作者是国家创新与发展战略研究会资深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