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树勇:世界需要找到新型合作理论
2月24日爆发的俄乌军事冲突已经持续超过两周。这场冲突是由地缘政治引起的,但解决方法却不能仅仅依靠地缘政治的理论,还必须从更高的思维角度加以透视。世界需要“有节制的地缘政治理论”,更需要新型的人类合作理论。
无节制地缘政治的新例
北约东扩的实质在于地缘政治考量,即巩固冷战成果,防范“俄罗斯威胁”,夺取中东欧甚至更大范围的“权力真空”。1990年冷战结束,1991年底北约就迫不及待地与几个中东欧国家进行“有限合作”,并于1999年正式开启第一轮东扩。20年下来,北约马不停蹄,到2020年已完成五轮东扩,当年不但将北马其顿吸纳为第30个成员国,还赋予乌克兰“增强伙伴国”地位。
过去十多年里,俄罗斯多次警告北约不要图谋乌克兰,北约置之不理。回过头看,如果北约东扩至乌克兰边境而不前行,虽屡屡得寸进尺,但尚属“有节制的地缘政治”之列。如果乌克兰理性地采取中立外交定位,则属于“有智慧的地缘政治”。
然而,地缘政治理论本质上属于权力政治范畴,具有扩张主义和用实力说话的本性,北约没有收手止步。在俄罗斯看来,美欧将安全边界推进到俄罗斯家门口,是“无节制的地缘政治”,触犯俄战略和政治底线。于是,这场冲突就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制约地缘政治屡遭失败
美国波士顿大学学者希弗林森从英国国家档案馆发现的一份20年前的文件显示,北约曾向俄罗斯承诺不东扩至东欧国家,但现任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否认存在这个承诺。实际上,这种承诺具有伦理意义,但不是问题的关键。战略默契固然重要,但那属于强者间的游戏。强者对弱者即使做出承诺,如果没有第三方大国保证,也制约不了强权的运用,影响不了地缘政治逻辑。2014年愚人节那天,北约声称要协助乌克兰进行防御体系改革,说明它不屑于去遵守可有可无的“战略默契”了,这似乎是对“有节制的地缘政治”的愚弄。
难怪,美国现实主义政治学派代表人物汉斯·摩根索不承认地缘政治理论属于科学的现实主义。也许,地缘政治理论的不科学,主要在于它的不节制、对地理优势的贪求以及对均势外交的误解。对中东欧地区主导权的无限追求,暴露了发达国家外交文明的软肋。如果北约不能摆脱地缘政治的逻辑和相对安全观的致命诱惑,那么无论北约还是地缘政治理论,均令人失望至极。人们不禁要问,400年的国际关系,难道体现不出人类政治的进步吗?
人类屡次用新的理念和办法制约地缘政治逻辑,但都是进三步退两步。一战结束后,欧洲主导的国际秩序对人类政治方式进行深刻反思,试图用国际联盟和集体安全来制约权力政治,但最后失败了:危机之下,大国仍然追求相对安全。当然,国联虽然失败,某些做法仍为后来联合国的成立提供了参考。二战结束后,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进一步做了观念创新,采取五大国一致等原则和制度来制约权力政治和相对安全观。可是美国人自己管不了自己,美苏争霸、冷战对抗、代理人战争等等,结果是相对安全观改头换面,以集团安全观的形式出现。
当然,毕竟冷战结束是件好事,多边主义盛行,相对主义思维走下坡路,五大国均期待后冷战时代的美好世界。但冷战结束后,苏联天真地以为华约解散,北约理应退出历史舞台。结果,北约厚着脸皮留在欧洲舞台上,它挟带着集团安全的浓厚残余,迟迟没有实现彻底的功能转换。
寻找新道路迫切性大增
北约从政治和安全上支持乌克兰,不意味着它会直接派兵,那样就是世界大战的前奏了。俄罗斯既然决心采取军事行动,就有通盘考虑和最坏的战略准备。美国作为霸权国家,无疑将乌克兰冲突作为其全球战略的重要一环,不会任由其发展而不可收拾。因此,乌克兰冲突的一种可能前景是:俄乌双方在边打边谈中逐渐达成某种能够相互妥协的条件;北约东扩步伐有所收敛;欧盟加快吸纳乌克兰入盟步伐以示安慰;美国通过某种形式与俄签署战略上进行合作的协定。如果这样,这场冲突似乎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如果不是这样呢?就会是非常可怕的后续发展,一种可能是俄欧重启战争,另一种是美在亚太挑事,造成更大的中美对抗。这两种可能如果变成现实,均意味着国际政治的大倒退。如何避免这两种情况发生,考验着人类的政治智慧。北约20多年来执意东扩以及20年前在巴尔干半岛的侵略行动一再表明:这种行径玷污了制度主义关于集体安全的理想;美欧的大国外交似乎再无理论创新,甚至回不到基辛格代表的历史现实主义理论的水平,于是自暴自弃地重操“无节制的地缘政治”思维在中东欧和东亚弄权,将欧洲和世界拖入战争危险。
地缘政治回潮以及不可预计的百年变局和世纪疫情,使人类找到新道路的迫切性大增。新道路必须继承一战结束以来东西方几次政治反思的优秀成果,必须以新的方式坚持集体安全对权力政治和相对安全观的真正制约,必须在西方文明之外的人类政治文明中找到新的理论滋补,必须在文明互鉴基础上建构新的国际合作理论和多边主义外交模式,必须符合开放包容等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而当下最关键的是,叫停北约东扩,避免“新冷战”,抑制“无节制的地缘政治”回潮,建构相互尊重、和平共处、合作共赢的大国关系。(作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