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姜·埃·瓦洛里:乌克兰危机及其深远的国际影响

乌克兰局势骤然变化。这场危机实际上是冷战后国际形势的新一轮调整。独特的地缘政治地位,使乌克兰正以“蝴蝶效应”影响世界大国之间的博弈。

俄美长期冲突的转折点

2014年初开始,乌克兰就成为全球争论的焦点。当年2月,乌总统亚努科维奇在动荡中下台,随后形势迅速发展,克里米亚经全民公投加入俄罗斯,乌东地区也发起脱离乌克兰的运动。演进至今的乌克兰危机中,不仅有基辅与东部地区的关系,不仅有俄乌冲突,还有俄罗斯与美国之间的角力。乌克兰内战不仅源自新政府推行的政策引发分裂,同时也是一场莫斯科和华盛顿代理人之间的战争。

乌克兰问题是俄罗斯与美国为首的西方长期冲突的转折点。危机背后,是后冷战时期美俄两国的历史纠缠。不考虑这个因素,就很难深入了解正在乌克兰发生的大国博弈。苏联解体后的前12年,俄罗斯急切地想融入美国主导的西方世界。尽管叶利钦激进的西化政策给俄罗斯带来艰苦难耐的十年惨淡,但普京在前两个任期内并没有放弃与西方建立密切联系的努力。与小布什政府蜜月期间,俄罗斯大力支持美国的反恐战略,并投入大量外交资源加强与西方的关系。普京在北约的一次演讲中说:“与世界对抗,我们没有任何好处。俄罗斯正在重返文明国家大家庭。除了自己的声音被倾听、国家利益受到尊重,俄罗斯别无他求。”

但一个在外交和军事上有能力完全自主的俄罗斯,一直是美国的一块心病。俄罗斯的影响力向周边独联体国家辐射,逐渐成为主导力量。即使俄罗斯没有挑战白宫的全球霸权,美国也不会容忍。不过,美国战略构想中的冷战记忆以及随之而来对俄罗斯的敌意,让华盛顿错失了将莫斯科纳入西方国际体系的机会。

我们看到,美国无视其对俄罗斯“华约解体后北约不会东扩”的承诺,逐渐蚕食了过去苏联的空间。在普京政府和大多数俄罗斯人看来,美国的行为完全无视俄罗斯的安全关切,不断挤压和削弱俄罗斯生存和发展的战略空间。早在乌克兰冲突爆发前,俄美关系中的战略信任基础就已消失殆尽。

乌克兰危机则成为莫斯科与华盛顿关系迅速恶化的导火索,俄罗斯对美国的防御策略从温和抵抗转变为严厉警告行动,因为美国挑战了普京政府的战略底线。

首先,俄罗斯不能容忍西方控制其周边战略缓冲区、把北约东扩到独联体国家、威胁其边界安全的地缘政治局势。它不想给美国任何机会,任其把乌克兰变成军事桥头堡、在边境使用核武器来遏制和威胁自己。虽然2014年“二月革命”的表面原因是亚努科维奇阻挠乌克兰加入欧盟,但不能简单地将欧盟和北约混为一谈,后者是一个纯粹的军事组织。有三个波罗的海国家加入的前车之鉴,俄罗斯对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安全担忧显而易见。

其次,从普京政府的角度来看,美国授意将乌克兰纳入欧盟,意在破坏俄罗斯主导的“欧亚联盟”。“欧亚联盟”是普京第三任期的重要目标,他希望在独联体实现市场一体化和资源整合,重塑俄罗斯的地区大国地位。拥有4000多万人口和良好工业基础的乌克兰是其中关键一环。但美西方把“欧亚联盟”计划视为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重建“帝国野心”的体现。美国的全球霸权容不下不愿放弃大国梦想的俄罗斯。这也是美俄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所在。

西方将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介入描述为“侵略扩张”,但在俄罗斯看来,这是一种防御措施,是当另一个大国接近或侵入其战略区域、威胁其安全时,任何国家都应该有的反应。

普京政府对西方经济制裁采取了反制措施:制定新的军事指导方针,重新定义国家安全威胁,宣布暂停执行《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甚至以核大国身份回击威慑。同时,普京政府和俄罗斯社会也为面对或忍受西方长期制裁做好了准备。

不足以动摇俄欧根本关系

美国不希望乌克兰危机趋于缓和,更不要说根据有利于俄罗斯的政治协议来解决问题。美国在利用乌克兰来加深俄欧之间的矛盾,利用没有自主力的欧盟来削弱俄罗斯,并确保莫斯科和欧盟在外交上相互对抗和消耗。

普京多年来一直将欧洲作为其外交的一个绝对优先事项,尤其是在普京—施罗德—希拉克“三驾马车”时代。他在国际事务中与德国、法国建立了默契的合作关系,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美国的单边霸权。这种有益的互动在与德法现任领导人的个人关系中继续存在。但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欧盟已将北约作为战略优先,选择支持美国的对俄政策。

然而,乌克兰危机并不足以动摇俄罗斯与现实欧洲之间的根本关系。俄欧之间不仅不存在结构性政治矛盾,而且经济联系非常密切。西方制裁俄罗斯造成的经济损失主要由欧盟国家买单,现在这些国家大多不希望继续加大制裁俄罗斯。

欧盟国家在乌克兰的冲突中损失了数百亿美元,因新冠疫情而遭受重创的欧洲经济肯定会变得更糟。今天,希腊问题和宗教极端主义是困扰欧洲的主要问题。德国、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等欧洲主要国家并不情愿听从华盛顿的“昭昭天命”,背负乌克兰的重担。

俄罗斯利用欧盟内部在乌克兰问题上的分歧,利用相关国家与美国意志的矛盾,在内部对欧盟进行分化,试图缓和与欧洲国家的关系。通过乌克兰危机,美国成功地把俄罗斯描述为欧洲的头号“敌人”,强化了欧盟国家对白宫的安全依赖。但美国和欧洲之间的信任关系正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因为美国在削弱俄罗斯的同时,也正在削弱欧盟的经济实力和“道德地位”。

或影响美国亚太战略定位

乌克兰危机的持续和华盛顿与莫斯科关系恶化,必将影响美国在亚太和对华的战略定位。如果乌克兰冲突成为持久的拉锯战,美国可能会修改目前以遏制中国为重点的“重返亚太”战略。

美国在亚太地区遏制中国的政策与在欧洲持续弱化俄罗斯的政策将齐头并进。为避免在关键战略地区的主导地位被削弱,美国竭力阻止中日在亚洲建立合作,在欧洲则极力阻止俄罗斯与欧盟在长期富有成效的经贸关系之外达成战略和解与互信。扩张实力下降的美国正在推动国际社会和地区大国对抗中国和俄罗斯,以维护其在亚太和欧洲“统治”的合法性。这些做法已被证明是破坏性而非建设性的。

俄中两国都努力争取在平等条件下被国际社会承认和接受,但服务于美国的西方不能容忍有大国抱负的国家所持的理念,不能根据它们的特点、发展模式和社会治理方式予以接纳。美国和欧盟习惯于用“普世”的偏见和“我们好、他们坏”的思维方式来看待中俄。它们干涉两国内政,借助国际话语权攻击中俄,试图在社会和政治层面将其“妖魔化”。

中俄虽然有不同的宗教、文化和政治制度,但在大国之间创造了相互尊重、平等和独立的关系。这种真正的独立即便在欧盟内部都很难找到。这种建立在双方战略利益基础上的平等互助关系,不是像美欧关系那样,只考虑美国一方的战略利益。中俄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将在今后相当长的时期里继续得到维护和深化,这不仅仅是为了应对西方特有的傲慢和偏见以及固有的冷战思维。

中俄战略合作和利益关系是长期性、结构性的,具有内在基础。自第二任期以来,普京一直致力于借助中国的崛起振兴俄罗斯。此后,中俄战略合作关系发展迅速,双方互信不断增强,俄罗斯东进战略与中国西进构想开始有了更多交集。

从现实经济角度来看,乌克兰危机和西方制裁可能导致全球能源模式发生变化,俄罗斯能源出口市场布局已经开始向亚洲转移。西方制裁还肯定会迫使俄罗斯与中国等其他国家发展更深层次的金融关系。现在制裁已经让普京政府在经济战略上开始推动俄罗斯市场的多元化。对欧经济反制则涉及将农产品市场大规模转移到别处,并可能扩展到工业品领域。俄中合作也将快速扩大到高铁建设、农业、军事技术、卫星导航系统、港口、物流、信息技术、制造、核电等诸多领域。

由于中俄也有超越经济利益的共同战略需求,两国关系不再局限于单纯经济层面的互利务实合作。中国和俄罗斯分别在东亚和欧洲面临以美国为首的同盟体系的打压。东海、南海或乌克兰,只是具体的显性较量点。核心问题是,作为拥有悠久历史和文明的大国,无论中国还是俄罗斯,都不可能接受按照美国和西方设计来决定自身的内政和外交政策。

近二十年来,直到几个月前,在具体行动上我们看到,美国的实力逐渐衰弱,为世界创造和平、繁荣、建设性局面的能力和意志正在下降。它到处制造紧张势态,在局势恶化时却又逃之夭夭。美国利用南海、钓鱼岛、乌克兰等在亚洲和欧洲挑起争端,在欧洲鼓动一系列以“颜色革命”为名的骚乱,在中东、西亚和北非掀起“阿拉伯之春”,但正如在阿富汗所表现的那样,事后却无力收拾乱摊子。

在美国到处干预却又无法解决问题的时代,世界正面临各种混乱的威胁。这要求俄中合作不仅限于双边主义,还必须进一步联合印度、巴西、南非等地区大国,在新兴市场等合作机制下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在真正独立的国家中发挥更大影响力。(作者Giancarlo Elia Valori 是意大利国际问题专家、法兰西学会学术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