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洪建:美欧“价值观内战”难以避免?

在特朗普即将回归白宫的现实面前,相比8年前刚刚面对这位似敌非友的美国领导人时的意气风发和唇枪舌剑,欧洲在极度沮丧之下显得冷静了不少。但作为特朗普亲密盟友的马斯克近期对欧洲政治的评头论足,尤其是涉嫌对英、德等国内政的“干涉”,让欧洲意识到在咄咄逼人的美国面前无法息事宁人也难以委曲求全。今后4年乃至更长时间内的跨大西洋关系,恐怕不仅将充斥着复杂的利益纠葛和安全矛盾,还将经受尖锐的观念冲突和政治争斗。

马斯克对欧洲的批评看似随心所欲不成体系,但梳理之下不难看出有三个主要立场。

一是反对欧洲对言论和市场的过度监管。早在去年8月英国政府因国内反移民、反穆斯林暴力活动而严打网络“仇恨言论”时,马斯克就在X平台上抨击英国政府并指责首相斯塔默;随后他又向欧盟发难,批评欧盟的选举程序不民主,但其背后的真实原因是欧盟委员会此前指称X平台未遵守其《数字服务法》,并可能因此面临占其全球年营业额6%的巨额罚款。

二是指责欧洲国家对移民难民过于宽容,直接导致了目前一些国家的族群矛盾和社会动荡。马斯克不仅将德国马格德堡圣诞集市袭击事件与“大规模移民”相联系并指责朔尔茨总理“无能”,还认为英国首相斯塔默应当对多年前发生的有“移民背景”的性侵事件处置不力承担责任。

三是对欧洲主流政治眼中的极右翼政党表达好感并互通声气,认为只有它们才能“拯救欧洲”。马斯克不仅与德国选择党领导人魏德尔展开网络对话并吸引了众多观众,他还承诺要为极右翼的“改革英国党”提供资金赞助。

马斯克对欧洲政治和政策的明确批评已持续超过半年时间,之所以在当前愈演愈烈主要有三个因素。第一,马斯克的批评频率上升、打击面扩大。从批评欧盟的监管政策到抨击欧洲的政治制度和内外政策,从最早盯住英国和欧盟到现在扩大到德国、罗马尼亚等国,从指责政府无能到现在公开呼吁民众抛弃执政党,其言论对欧洲的负面影响呈现升级态势。

第二, 特朗普再次当政日期临近,马斯克即将在其政府中扮演某种角色,其言论也会更多地被解读为具有政治背景而不再是“一位商人”的一家之言。尤其是特朗普本人对马斯克与欧洲之间打嘴仗的行为不无嘉许的态度,更让欧洲方面认为马斯克的立场并不孤单。

第三, 德法英等国都处于政治脆弱期,马斯克公开为令主流政党头疼不已的极右翼政党站台,无异于增大了这些国家的政治风险。在马斯克言论日益出格并可能影响政治走向之际,前者纷纷开始做出强烈反应,也让这场口舌之争有了更多的看点和流量。

抛开马斯克与欧盟之间在商言商的利益之争不谈,他对欧洲的激烈批评暴露出的是日益深刻且尖锐的欧美政治矛盾。尽管近年来为应对世界范围内的“去西方化”浪潮,欧美刻意加强了政治协调,“价值观同盟”更是成了挂在嘴上的政治正确。但2016年至今的欧美关系动荡在表面上是愈演愈烈的利益之争,实质上是越来越难以调和的西方内部的制度和意识形态分歧。早在上世纪90年代,欧洲学者就针对盎格鲁-撒克逊模式与莱茵模式之争提出了“资本主义反对资本主义”的命题,认为欧美之间的经济模式差异实质上是“效率与公平之争”“冷酷与温情资本主义之争”。

在特朗普代表的“美国优先主义”打破美国政治传统并动摇西方价值体系之际,欧美分歧已经超越经济模式之争,上升到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层面。在要维护美国利益的特朗普团队看来,欧洲的“温情资本主义”是以吸食美国经济和安全利益的“冷酷”为前提的;在要维护资本利益的马斯克看来,欧洲对社会公平的所谓投入和对移民开放的道德“伪善”,则是以牺牲市场竞争和社会凝聚力为代价的。而在欧洲多数国家的主流政治看来,特朗普两次当政无异于美国民主的陨落,尤其是“国会山骚乱”更被视作离经叛道之举;而马斯克之所以对欧洲的制度和价值观进行指摘,不过是想复制他在特朗普身上的成功经验,试图用资本来左右政治、用金钱来改变规则。只要欧美各自坚持其奉为圭臬的核心价值,欧美之间的“价值观内战”也就不可避免。

在特朗普第一次当政时,其曾经的首席政治分析师班农一度在欧洲非常活跃,试图串联并整合大西洋两岸的保守政治势力。但当时他形单影只,欧洲的极右翼保守势力也未成气候。但现在,集世界首富、最大社交平台之一所有者以及特朗普座上宾于一身的马斯克,比班农更有底气和资源。眼下的欧洲不仅要在经贸、安全和能源等多个领域应对未来特朗普政府可能施加的巨大压力,其内部被极右翼政治崛起不断分化、切割的格局也让美国的政治攻势有了更多的可乘之机。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卡拉斯曾急切地向特朗普喊话,希望美欧要团结起来不搞内讧。但卡拉斯显然高估了对方对跨大西洋关系的“忠诚”。(作者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教授)